讀書隨筆兩則

讀書隨筆
6/2/2017

《狼圖騰》作者：姜戎

在内蒙草原上，千百年來流傳著一些古老的傳奇，有關狼以及和狼一起生長在這塊大地上牧民的故事。在作者姜戎筆下，這些傳奇故事被譜成一首首動人的牧歌，這是蒙古人和蒙古狼的血涙爭鬪交織而成的悲歌，淒美而蒼涼，就有如蒙古人的長調，空靈而悠揚地迴響在這塊土地上。

作者是漢人知青，在六十年代末期至內蒙插隊，做了十年的羊倌，對草原及狼的習性捉摸得幾乎和草原牧民一般清楚。他甚至還親手養了一頭小狼。

書中敍述的故事，雖以小說形式呈現，卻是由第一手資料組列而成，其中有深思，亦不乏激情。作者後來在社會科學研究單位任職時，藉由機緣，開始思考整個中華民族（包括蒙古族）歷史文化及民族性的關連，並歸結出政治興衰更替的源泉及定律，提出他獨特的理論和觀點，附於書末的最後一章中。這些都汲取自十年間他在內蒙草原中的生活及體驗，所以這部小說也有自傳的影子。

從草原狼的習性，從牧民和野狼之間不斷的戰爭，從蒙古牧民和漢民族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作者姜戎演繹出自已的一套理論。他説蒙古牧民如狼，有著頑強的鬪志和生命力，而農耕社會的漢民族則似羊，缺乏鬪志，做奴做畜只圖苟存。這看法自是一家之言，讀者無需同意他的觀點。然而他的故事娓娓道來，描繪得如此神奇，驚心動魄又感人至深，一旦開始讀了就捨不得放下。

技巧方面，作者援用古代說書人運用大衆化的口語，描述情景活靈活現聲色齊至有如親見，的確是編故事的巧匠。他的文筆駕駁能力相當高明，字句流暢，情感密度高，故事細節一波數折卻又一氣呵成，是一本好看又好讀的書。

除了擅用恰當的比喻和民俗諺語，他還喜用一連串的排比（對稱性的用語）製造相當程度的韻律感，讓故事節奏更加明快。書中還穿插了一些有趣的類比（analogy) 描述得十分傳神。請見下例：

「狼進羊群叼走小羊羔，沒引起羊群多少騷動。連羊羔媽媽都不知丟了孩子。就好像遇到一個身懷絕技的飛賊，眼睜睜的看著飛賊在他眼皮底下搶走了錢包。」

作者還喜歡套用現成的諺語，有時稍為改頭換面，化腐朽為神奇，製造喜劇效果。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硬給改成「柴米油鹽肉糞茶」，幽默討喜。草原人食肉，作者養的小狼更是肉食動物無肉不歡，而牛羊牲畜的糞便則為草原一寶，是就地取材的材薪，不可一日無它，肯定都是開門七件事中重要的項目。

故事依時序（chronological order) 來寫。從一個個個別的故事或事件鋪陳開來，再綴串成一部如史詩般的鉅作，卻又首尾呼應精神統一，可讀性即高。唯一的缺憾是最後一段屬理論性的篇章，似乎不宜置於小說文本之內，它破壞全篇的節奏韻律及敍述上的統一性，在我看來是可刪除的蛇足。

Grace

註：此篇短文曾登「綠緣」雜誌 2007 年刊中。


《往事並不如煙》

傳記人人會寫，但寫的好並不容易。書店中滿架的傳記書籍，其中真正讓人想讀，讀後能讓人印象深刻的就屈指可數了。傳記作者一方面要做文獻的全面搜求研究，另一方面也需要和當事人或相關人士進行面談及其他方式的溝通交流。對於傳主要有較深入的瞭解，還得有心靈上的某些關懷，下筆方能帶出感情，寫的東西才能感動讀者。

讀完《往事並不如煙》我的確為之動容。書中每一位傳主（書分六章，共寫八人，加上作者的父親母親，其實一共寫了十人。）有些正寫，有些側寫，也有白描或是淺淺勾勒的人物形狀，無一不是栩栩如生音容宛在的立體人物。若不是作者對其人其事有全面深入的認識，或是彼此之間建立了長時間的情誼，或是作者對她所描述人物的理解與同情，萬萬寫不出這樣的篇章的。

作者文筆十分老到，舊學底子又好，書中常出現擲地有聲之章句，描寫得精確又有詩意。

寫張伯駒夫婦的一章有這麼一段精彩的文句：「......我甚至覺得張伯駒的經歷，就像中國純正的茶葉，不管怎樣的烘製和壓縮，只要遇上了好水，再遇上識貨的好茶客，便會舒展自如，輕輕浮起，滲出舊日的湯色來。」又：「他在時代裡消磨，但卻由時間保存，不像有些人是在時代𥚃稱雄，卻被時間淹沒。」
以上這兩段話是寫一代才子張伯駒的文字，第二段更同時點題，因此我認為兩個不同版本不同標題（註），《往事並不如煙》要更貼切些。

在 "最後的貴族" 一章中，作者寫康同璧母女兩人的生活態度時這麼寫道：「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 雖 "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蒄之下而生趣未失，盡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緻的生活藝術。"」講的是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從絢爛回歸平淡的生活取向。她和女兒兩人從不忘苦中作樂，也不忘隨時幫助比她們更不幸的人。在最危難的年代，她不怕被牽連，堅持把兩個大右派章乃器和章伯鈞（作者的父親）邀至家中會唔。」

（註）：繁體字版的《最後的貴族》比簡體版的《往事並不如煙》多出的篇幅長達四、五十頁之多。基本上政治上較為敏感的字句或段落，在中國大陸版的《往事並不如煙》中被技巧的刪除，讀起來尚不太突兀。即便是淨化過的版本，終究還是逃不掉在大陸禁賣的命運。

（補註）：原文寫於2006年，曾刊登「綠緣」雜誌 2007 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