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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June 24, 2017

「臥虎藏龍」和作者王度廬

漫談「臥虎藏龍」結構及人物
- 兼説王度𠫂武俠小說之特色
(6/23/2017 - updated with author notes【後註】
* 原文寫於 1980 年代



自金庸「鹿鼎記」脫稿宣稱封筆不再繼續武俠小說之寫作,大多數武俠小說迷們都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有些讀者甚至從此不再翻閱武俠小說,執著的則一看再看僅有的金作,甚而十看百看不厭者也大有人在,如倪匡先生也者。

當我無意中發現王度廬 (註一) 這一套寫武當俠士的系列小說之時,真是如獲至寶。這個以 「鶴鐵」系列著稱的言情武俠小說是由「鶴驚崑崙」開端,續之以「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最後以「鐵騎銀瓶」收尾的一套五部書的洋洋鉅作。

這套書中個人認為寫的最好的為第四部「臥虎藏龍」。先不說他那帶有濃重京腔和典雅的文字,這故事寫得之奇、之好,雖說成書遠在半個多世紀以前,近年來武俠小說之量又多不勝數,現代讀者仍然能夠讀來興味盎然回味無窮,比諸「金」作不遑多讓。不但故事敘述鋪陳不落俗套,人物也寫得浮凸細緻,不同凡響。


「臥虎藏龍」寫的是九門提督之女玉嬌龍離奇曲折的前半生。故事開章前幾段文字平鋪直敍,有如章回小說一般交待人物出場行動,也沒什麼驚人的事件描摹,作者亦沒點明誰是書中主角,他先寫一個次要人物「一朶蓮花」劉泰保,再由他引出玉嬌龍其人。

且看他如何安排玉小姐的第一次出場。作者除了極言她的艶麗及尊貴,並無過多筆墨渲染,讀者十分有可能會被矇混過而不知此乃真主角也。尤有甚者在接下來發生的 "碧眼狐狸" 案件其間,作者始終不透露真相,而是經由劉泰保以第三人稱旁觀的觀點推動故事情節,甚至全書前四分之一的篇幅都用在劉泰保這個京都混混身上。

這個次要小人物,其貌不揚、身手亦不甚高明,但有幾分俠氣,在京城巿井中混得個無人不識。劉泰保這個小人物若繼續寫下去真會搶盡書中其他人物鋒頭,只因這個人寫的太好了!這其間作者漫不經意的寫到玉嬌龍若干次,居然也不露一絲口風給讀者。然則王度廬畢竟是位佈局的大匠,字裏行間其實早給撒下不少蛛絲馬跡,細心的讀者開始懷疑到故事中或許另有亁坤。就在讀者開始不耐懸疑之際,雲霧逐漸散開,故事輪廓也一步步清晰起來。

正當讀者摒息以待後事分曉的當兒,作者卻筆鋒一轉,且把情節打住,反倒敍起前事來。他由玉嬌龍幼時說起,寫她如何學會一身難測的本事,其武功之來龍去脈,後來又如何結識大盜羅小虎等事,開場時的關鍵人物 "碧眼狐狸" 的來歷出身也同時交待了。

然而王度廬最成功的地方倒不在於情節之豐或是佈局之巧,而在他對人情世故通盤的暸解。他寫情、敍事,都本著中國人的常情常理去寫,因此再非常的人物,可信度也大為提高,再離奇之情節順著理路去想也就不那麼牽強。有如此特異性格的主角人物,原本就該有這麼不平凡的際遇!


下面就試著分析玉嬌龍的個性來說明那諸般驚世駭俗的事跡其來亦有自。她是王度廬筆下最成功的角色之一。出身閥閲巨室,父親官拜九門提督,幾乎就是天子腳底下京城第一號有權勢的人。身為這種家庭的獨生掌珠,兩位兄長又長年在外地做官,全家加上親戚門生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形成了嬌縱任性的性格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玉太太 - 玉嬌龍之母,更是極端縱容這個嬌女。這或許能說明為什麼隨父任新疆大臣的那些年中,以一個七、八歲小女孩之身,居然能跟著老師高朗秋偸學武功而絲毫不露端倪(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録」中就借用過這個橋段來介紹其中一個人物李沅芷之出埸)。

這當中尚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學了武功的她又背著師父偷抄劍譜,後來索性盜出原譜,將老師寓所一把火燒光來掩飾盜書之舉。這個年方十餘的玉嬌龍行事之任性狠辣已能由小看大了。無怪高朗秋臨終時還悵恨道:「我替人間養大一條毒龍!」

藝成之後的玉嬌龍早已不甘雌伏閨中,正好藉著隨母赴伊犂母舅家途中遇暴風沙及盜贼之便,隻身仗劍闖沙漠。她與大盜羅小虎的私情種因於此時。在沙漠的時日雖暫,諸事紛至沓來,作者娓娓敍來雖說屢屢出人意表 ,卻也入情近理。按玉嬌龍儘管嬌縱蠻橫、手段毒辣,其實心腸極軟。當她聽到羅小虎悲慘的生平時,即付予最大的同情,並亟思助他脫離強盜生涯另謀出身。後來她和劉泰保、蔡湘妹鬪法時也屢思退讓不願傷及無辜之人。

玉嬌龍此人物之可信在於她有矛盾,也絕非完美的人。儘管外貌風華絕倫,身份尊崇無比,因學了一身武功令她不甘深鎖閏中,嫁給自己深悪之人。結識羅小虎後也不是不想突破侯門樊籬,追隨情郎恣意行走江湖。奈何富貴習氣深植,叫她拋棄一切她做不到。在與人爭闘時總像猛龍般一去不回頭,對於自己心中的矛盾,她不但不解,也完全無可如何。自始至終徘徊在門第名望及恣意江湖的岔路,難以痛下抉擇,使得她日後給家裏帶來無止休的驚風駭浪,迫使自己一再出走,過了半輩子江湖人奔波的日子。

然而命運是註定的,或可以說它取決於當事人的個性和作為。小說內容相當寫實,在當時(清朝)傳統壓力之下,女子是無法突破社會樊籠的。一旦真的做到,必須付出極大代價,下場幾乎肯定是悲劇。相較之下,金庸筆下身世相仿的官家小姐李沅芷(見「書劍恩仇録」)則幸運得多


王度廬的寫實風格可從他的作品中抽樣一二來檢視。故事背景中的民間窮困落後和盜賊叢生的世界,在許多當代筆記小說中也可得到印證。從這套「鶴鐵」五部曲中的許多次要人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一般小民的處境和風貌。最後一部「鐡騎銀瓶」中有個不大也不算小的人物蕭千總,一個典型的低階官僚;同書中主角韓鐵芳的跟班毛三,也活脫脫一付當時社會底下人的嘴臉。這些是外在的寫實,那麼,內在的寫實呢?

傳統的中國民俗小説一個特徵,也可說是缺憾之一是作者無法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成功如「水滸」、「三國」人物性格端賴外在的描述或是對話的烘托,少有心理描繪之筆。偉大如「紅樓夢」,也極少著墨於內心的揣摹。可見心理描寫是個相對較新的技法,或許是在西風東漸下慢慢形成的一種寫法。

在「臥虎藏龍」中,我們藉由作者的全知觀點得知女主角出場之前的身世經歷,又從作者的心理描寫獲知她對情郎羅小虎矛盾的心意。這種敍述方式好處在於對人物能有較全面的瞭解,缺點是也可能因作者過份干預人物心態,使故事情節流於一廂情願不合常理。

王度廬的功力在於他創造了的人物會活起來,也很少橫加干擾,而後他們的發展再也非屬他所能控制的範圍。這套「鶴鐵」系列中第二部和第三部中的男主角李慕白,方出場時是個學劍有成的儒生,俠骨柔腸,豪氣干雲。漸漸地這人脫離了作者掌控,自行茁長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可愛之處也有可憾的缺點,成了活生生的一個人。

至於李慕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掩卷之餘,很難用三言兩語把這個多面性格之人物說清講明。他不慕富貴、講義氣、為朋友可以不要自己性命,真是慷慨磊落之至。然而另方面作者也寫出他的自私、無情、迂腐及優柔。試看他對纖娘臨終前的撇清態度,以及雖愛兪秀蓮(二、三部的女主角)卻不曾真正為她的處境著想,終使她空閨獨守鬱鬱而終,這都是李慕白極端自我的寫照。

王度廬也擅長以對話來襯出人物個性,自己不輕下考語。他利用書中人物對某角色的評語來烘托其人多樣面貌。如李慕白在好友德嘯風口中是:「這人就是太拘泥,太矯情。」,在反面人物冒五語下則:「他那人是.......... 心高氣狹。」雖然在一般人眼中和俞秀蓮心目他肯定相當接近完美:英俊瀟灑、懂規矩、重然諾,但也有卑鄙的一面。塗山當心寺偷盜智能和尚的點穴譜(見第三部「劍氣珠光」)就一點都不光彩。在「臥虎藏龍」中巧奪玉嬌龍的劍譜,雖說是他的師父江南鶴原先之物,都說明他的私心重。然而瑕不掩瑜,他那光芒萬丈的英雄氣概仍是叫人欽服,也證明這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好的小說一定得講究佈局,不能一味平鋪直敍,「臥虎藏龍」由倒述中點出前因後果。作者擅用懸宕的情節逮住讀者好奇心,再一步步剝繭抽絲,終至水落石出之地。然而他並非部部書中都注入等量心血,比如「第三部「劍氣珠光」就寫得很不帶勁,全書之沈悶無高潮令人無法卒讀。
最後一部「鐵騎銀瓶」中雖有很精彩的情節,人物、地方風情的描繪,但泰半稍嫌碎嘴,不關痛癢芝麻小事充斥其間,缺乏耐心的人很難去看完全篇。一般來說,他仍沿用傳統章回小說的寫法並無太多突破。不過我們要想到這套書寫成於(上世紀,補註)四十年代,囿於時代的因素,亦不可能有太新穎的寫作方式和技巧。

這套書的另一個顯著的特點,主要人物多半以悲劇收場,唯獨壓軸的「鐵騎銀瓶」中,總算看到有情的男女主角兩人最終成為眷屬。其他舉凡江小鶴(「鶴驚崑崙」主角)、李慕白、兪秀蓮(「寶劍金釵」和「劍氣珠光」的男女主角)、玉嬌龍(「臥虎藏龍」女角)等人都留有情天難補的遺恨。也許正因如此,使這些故事更有振撼心靈的力量,也給讀者留下更多回味的餘地。

走筆至此,還盼那些研究「金學」的專家們,在十看百看「金」作之餘暇,也能撥空瀏覧一下王度廬這套老書。若能引起有心人士對他的作品也做一番評介工作,說不定「王家老店」竟能東山再起,不讓「金字招牌」獨霸武林呢!



附錄
3/13/2002

CCTV經常播放些品質不差的專題節目,今天「半邊天」節目中介紹了四川文人劇作家魏明倫。此君即川劇「變臉」之作者,寫過不少劇本,專為女人打抱不平。

「變臉」的故事亦是批判封建制度下普及的男女不平等的問題。變臉王老了,在人販攤子買了一個孫子,想將自己變臉絕技傳下去,可是發現這個孩子竟是女兒身時竟然趕她出去。(註)

中國民間千年以來形成重男不重女,傳子不傳女的傳統,這應該是為什麼歷代帝王將相名傳史册的偉人,少有女性列名的主因。魏明倫還寫了潘金蓮及中國杜蘭朶的劇本,為這些舊社會中被視為壞女人者翻案。提到「女人是禍水」這話,妲己、褒似禍國這類陳腔舊調,到今天尚有人奉為真理。

南北朝時的西蜀王竉妃花蕊夫人説過的千古名言:「君王城上豎降期,妾在深宮那得知。」只不過在當年為女子説公道理的人幾乎絕無僅有,就連女人自己多半認命,無力反抗,只有逆來順受一途。

他又提到王度廬的「臥虎藏龍」中的女主角玉嬌龍,雖是小說中的人物,卻是個鲜活的例子。玉嬌龍確是她那年代難得一見的奇女子,是我們今日社會中說的" 女強人 " 。她出身閥閱世家,父親貴為九門提督,京城中最有權勢之人。她身懷絕技,不甘嫁入安排的婚姻而出走。在江湖流浪的日子中,不知打了多少強項惡霸,也同李慕白余秀蓮等英雄豪傑一爭短長亳不遜色。可是她的結局也同許多平凡女子一般淒慘。被迫離家遠走大漠,隱姓埋名,不僅無法和心愛的人相守,見了親生兒子也不敢相認,真的是被制度犧牲的強女子最佳寫照。

【註一】王度盧 

王度廬(1909年-1977年),滿族,原名王葆祥(後改名葆翔),字霄羽。“度廬”是其寫武俠小説時用的筆名。 [1]  他與“奇幻仙俠派”還珠樓主、“社會反諷派”宮白羽、“幫會技擊派”鄭證因、“奇情推理派”朱貞木共稱“北派五大家”。
王度廬自幼喪父,家中生計全靠母親及姊姊替人幫傭維持,自己十二歲起,也開始在外賺錢謀生,學業則一直斷斷續續,全憑自己苦修,自小的困苦環境,也間接造成日後在作品上的悲劇觀點。

創作風格


30年代中期,王度廬改寫武俠小説,以言情小説的筆法創造了武俠小説的一個新的天地。王度廬的特點,是能夠充分把握江湖兒女內心的矛盾、人性的掙扎、愛恨交織的複雜情境,寫情則纏綿悱惻、蕩氣迴腸,寫義則慷慨俠烈、血淚交迸,並因此譜成一部壯烈深沉的“武俠悲愴命運交響曲”使“劍膽琴心俠骨柔腸”的書劍名士之氣和恩仇江湖之情深入到武俠小説的靈魂深處  - 百度百科

【註二】電影版「變臉」,中國,1996;吳天明導演

"The King of Masks", China, 1996, directed by Wu Tianming, 能在網上或 Netflix 找到,圖書館也應該能找到。友人 Amy 曾在四川旅遊時看過川劇之「變臉」,據稱此劇有幾種不同結局之版本,吳天明拍的版本是較受歡迎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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